停霭

年头年尾各自活

【羡澄】走马引


《魏无羡装死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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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无羡嘴里叼了根稻草,躺在树杈上看月亮。

他此刻说不上开心,也说不上不开心,非要形容的话应该是一种很适合过日子的心情。魏无羡算过,这种心情在一月里能占上二十日,不稀罕也不特别,只是极易叫他想起江澄来。这次也是。

 

他想的很多,蓝湛在树下弹琴,无人扰他。

他想自己这辈子遇上江澄总是不欢而散,竟还不如上辈子在乱葬岗。那阵子他们俩也吵,甚至还打过,但偶尔骂完打完,还是会有那么一些温和的时光的。他记得有天落日红彤彤的,江澄说走却没走,站在萝卜地旁边低着头不说话。他从伏魔洞走出来,原本没想到会看到江澄,于是很轻易地开心起来,走过去站到江澄旁边问他要不要吃萝卜。江澄白他一眼,说自己宁愿顿顿吃土豆也不吃萝卜。然后他更开心了,说,鬼话,谁不知道你最喜欢吃土豆。

 

魏无羡想到这禁不住笑了两声。那个时候也是很好的,总归江澄跟他有话说。再者那时他也并不怕江澄,见着他还不至于像现在这般躲躲闪闪。

 

所以这辈子不如上辈子,魏无羡想,不知道江澄是不是也这么想。

 

他扔掉稻草坐了起来,头也不低地问树下的人,“蓝湛,你说江澄会不会也觉得我重生这一遭,还不如十三年前就彻头彻尾地死在乱葬岗更好。”

 

蓝湛停了琴,只说,“未必。”

 

然而魏无羡并没有听进去,或者说,当他问出口的时候他就已经笃定了答案是会。于是在那一刻他萌生了一个大胆的念头——不如就让这个设想成真,告诉所有人夷陵老祖早就魂飞魄散在十三年前的乱葬岗上,再无回转的可能,献舍云云是莫玄羽为了攀结蓝家撒的谎,记忆等等也不过是利用了夷陵老祖留下的秘术而已。这样一来,他就真的成了莫玄羽,这辈子的魏无羡也就被完完全全地抹杀掉了。

 

对江澄来说,一个会问他萝卜土豆的魏无羡总比一个惹他流眼泪的魏无羡要好得多吧。

 

魏无羡又觉得开心起来,他跳下树,问自家道侣能不能给自己立个假碑。

 

蓝湛皱眉,“不可。”

 

“假碑而已,有什么关系,”魏无羡说,“你就立个碑,其他什么都不用说。我会找人传出去的,就说含光君发现道侣是个假冒的,悲愤之下将其赶了出去,又给夷陵老祖立了个碑。只要这话传到江澄耳朵里,他信了,这事就作罢,我就回来。到时候你再把碑毁了不就好了?”

 

蓝湛自是不肯的,但也耐不住魏无羡几般央求。答应前他问了句,“何故为江晚吟如此?”

 

魏无羡讪笑了几声,没说话。

 

再收到蓝湛消息已是一月以后,彼时魏无羡正在江陵散游。他用钱袋里的最后一点银钱买下最后一壶酒,然后寻了个清净的瓦顶坐下,拆开了信。蓝湛在信上说事情都已经办妥,说江澄信了,还把莲花坞门前不得入内的牌子也给撤了。魏无羡笑了几声,又觉得无趣,仰头灌了口酒,假装没看见自家道侣在信的末尾问他何时归去。

 

从前跟蓝湛在一处的没觉得有什么不妥,这下一分开,魏无羡却颇有些如释重负的感觉。

问题当然不出在蓝湛身上,蓝湛是个哪里挑不出错处的人,只是魏无羡想明白了些事。他想自己原本就是个贪图安逸的人,不愿被什么束缚着,而这段感情显然已经困住了他许久。他想,左右自己现在是被蓝家赶出来的莫玄羽,不如将错就错,直接跑路做个游侠算了。少时他就经常这么跟江澄说,说以后自己要闯江湖当大侠。谁料如此过了几十年,他死了一遭又活了一次,却一直都没能实现年少的那点志向。想到这儿魏无羡更坚定了些,喝完手里的酒就离开了镇子。

 

魏无羡顺着水路飘了几天,终于觉得有些倦了,于是就在一处岸口下了船。他走到集市上,竟看见好几个卖莲子糖的摊贩,一问,果真是到了云梦周边的鄂州。此处离云梦有百十里路,御起剑倒不远,他从前还跟江澄来过此地夜猎。

 

是了,这里离莲花坞并不算远,若是江澄兴致来了,亲自来收铺子的租钱,那他就是想躲都躲不掉。魏无羡一慌,双脚已经下意识地想离开这里换个地方云游了。但他止不住又想,自己现在是莫玄羽呀,莫玄羽有什么好怕江澄的,处处躲着岂不是更让人生疑。左右他都要寻个地方呆着,离云梦近也是好事。老人们常说,落叶要归根嘛。

 

魏无羡定了定神,决意不走了。他揣起一副笑相,进了家卖酒的铺子问老板缺不缺打杂的零工。

 

老板打量了下他的衣着,问他从哪来。

魏无羡如实说,我是云梦人。

 

老板于是面色和悦起来,很容易地留了他做店里的伙计。工钱不算少,还包吃包住,这是魏无羡算上上辈子以来讨到的第一份正经差事,他觉得怪异,却又很满足。

 

魏无羡在店里待了月余,终于还是忍不住朝店家打听起江澄来。老板提到江澄账本也不看了,朝天朝地说了大半天江宗主的好,说他看起来严厉,人却是一顶一的善,他们这些人离云梦近,几十年来一直受着江宗主的照拂和荫庇才得以天灾无忧,人祸无患。

 

魏无羡一边听一边剥着手里的莲子,觉得心情好极了。他想其实江叔叔和虞夫人都错了,他们都没看出来,江澄其实是个万里挑一的当宗主的料子,比他强了不知多少倍。

 

他嘿嘿笑了几声,又有些落寞,他记得少时别人谈起他或江澄,总要顺带提上另一个人几句的。于是他自己主动问起,“那夷陵老祖呢?”

 

店老板忽然生起气来,摔了算盘,问他到底是不是云梦人。他说,“云梦人都听不得这四个字。”

 

魏无羡问,“不是说夷陵老祖死了吗,怎么还提不得?”

 

“那也提不得,”老板拍拍桌子,“你不知道吗,前些日子含光君给夷陵老祖立了个碑,宗主听说了以后半夜杀过去跟他打了三天,落了一身的伤,现在也不知道养好了没有。”

 

老板还在满腔愤懑地骂着什么祸害遗千年,魏无羡却再也听不进去了,满脑子都是江澄受了伤,他得去看看江澄。

 

他这么想着也就这么做了,只是他不能御剑,硬生生走了两日才到。等站到莲花坞门前,他才觉出自己的唐突来——从前他是魏无羡时尚且不能踏足莲花坞,如今他连魏无羡都不是了,他又该以什么身份去见江澄呢。

 

他想了又想,终究还是有些怯懦。于是他绕开正门,走到了从前的那棵歪脖子树下面,打算翻墙进去悄悄地远远地看上一眼江澄。

 

他没什么灵力,这具身体又格外羸弱,光是爬上去就已经消耗了他太多太多力气。他坐在树杈上歇了会儿,刚打算踩着枝桠慢慢爬下去就踩了个空。

 

这次没人在下面接着,魏无羡结结实实地摔在了地上。他张着手臂大剌剌地仰躺着,刚好天上的风把大朵大朵堆在一起的云吹乱。也就是在这个时候他才发现,树下的泥土是松软的,哪怕这么直接摔下来也没有那么疼。


但魏无羡却突然有些想哭。

 

枯黄的叶子在这时格外识相地落下来,遮住他半张脸,让他得以大滴大滴流起眼泪来。眼泪顺着鬓角渗进土里,很快就消失不见。

 

不知过了多久,有人轻轻拿起了那片树叶。

魏无羡睁开眼,江澄正低着头看他。

 

他忘了要说些什么,江澄也只是无言。一时间魏无羡只看得见风把江澄脑后的发带吹的很远很远。

 

他觉得久别重逢是该问候一下的,像是还好吗,最近怎么样云云。但他活了两辈子都对江澄客气不起来,如今也实在开不了这个口。于是他又想,自己是莫玄羽,莫玄羽见到江澄会说什么呢?

 

魏无羡眼睛还红着,却还是挤挤眼睛露出个比哭还难看的笑来。他说,“江宗主,我被蓝家赶出来啦,你能给我口饭吃吗?”

 

江澄只是看着他,很久以后他重重地叹了口气,却更像是松了口气。

 

“起来吧。”江澄说。

 

魏无羡就这么住了下来。

 

江澄不曾过问过他的来历,也不问他什么时候走,好像只要他愿意,他就能在莲花坞终老而死。魏无羡起初还有些小心翼翼,担心被江澄发现自己的身份,可时间长了,江澄又总是纵着他不管他,他那点微薄的戒心早就没了个干净,甚至还敢仗着自己莫玄羽的身份整日胡话连篇,逢人就说江澄中意他,说他是江澄养在莲花坞的面首。只可惜江澄整日里甚少过问他的事,他的话全被当成了疯话,没人信他。

 

一次江澄出门夜猎,半月未归,回来时莲花坞出了很大的动静。魏无羡问起,门生只说宗主受了伤,正躺在床上昏迷不醒。于是魏无羡慌了神,也不管要不要跟江澄保持距离了,半夜溜进江澄房间打算给他守夜。

 

江澄的伤看起来很严重,整个人都发着高热,嘴唇也没有一点血色。但白日里医修伤口也处理了,药也喂了,魏无羡就算再心焦也没有别的事情可做,只能跪坐在床边盯着江澄看。

 

多奇怪啊,魏无羡想,就这么看着江澄,哪怕江澄不说话,他都觉得心安。

从前也是这样吗,他不记得了。他正要试着去回忆一下,一低眼,却见床上烧的迷迷糊糊的江澄睁开了眼。

 

江澄的眼睛在暗处也是清亮的,黑色的瞳孔里有一汪深不见底的潭水,魏无羡只看了一眼,就很轻易地坠了进去,一时间只记得屏住呼吸,半句话也说不出。

 

先开口的是江澄,他安静地看着魏无羡,半晌后嗓音黏糊糊地喊了句,“师兄。”

 

魏无羡愣住,然后落荒而逃。

 

他翻出了窗户,掠过荷花池,跑过九曲回廊,直逃到那天他翻进来的歪脖子树下。他气喘吁吁,不知是累的,怕的,还是难过的。他本能地觉得自己应该趁现在离开,江澄还病着,又是晚上,他想走不就走了吗,又有谁会拦着他。可他却再跑不动了,直到胸口的那口气渐渐平歇,直到月亮爬到头顶,他都没有离开半步。

 

真完蛋,魏无羡想,他怎么就走不出莲花坞了呢。

 

于是魏无羡继续赖在莲花坞里混日子。那天晚上以后江澄的高烧就退了,随之一并消失的还有当晚的记忆。但尽管江澄一点儿都不记得曾喊过他一声师兄,魏无羡还是收敛了许多,再也没仗着自己莫玄羽的壳子编排些他跟江澄的事。倒是江澄不知怎的对他没那么冷淡了。

 

有次魏无羡坐在桥头绘声绘色地给刚进门的弟子讲当年初练剑时的心得,讲到最后都无人应声。他回头,正要拿起腔调好好说教一番,却看见身后的弟子不知何时全溜得没影了,只有一个江澄站在一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

 

魏无羡大骇,不知道江澄听到了多少他说的那些心得,也不知道江澄有没有起什么疑心。他本来不该在莲花坞说起上辈子的事的,可谁叫这段时日过得实在是安逸,江澄又从来不会主动找他。莲花坞本就是个消磨人意志的地方,他的戒心放下了就没拿起来过。

 

他于是开始着急地想办法给自己找补,两片唇开了又闭,合了又张。江澄却只是揣起双臂,嗤了句鬼话连篇就转身离开了。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错觉,魏无羡觉得江澄好像心情很好的样子。

 

如此又过了月余,其间魏无羡每日都能见到江澄那么一两次。一开始他只是在不远不近的地方站着不说话,到后来魏无羡试探着问他愿不愿意明日一起去镇上看灯会时,他竟也点了头。

 

江澄答应下来的那晚魏无羡整宿都没睡着,他辗转反侧了许久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他试图去回忆上一次跟江澄一起是什么时候,不是世家除祟,也不是射日之征,而是很纯粹的两个人一起出去,没有目的的那种。非要去想的话他也能从千万斤重的过往里筛出来些片段,但都灯影幢幢,模糊不清,久远到像隔了好几辈子。

 

第二日魏无羡难得好好整理了下像杂草一样越长越乱的头发,绑了个马尾,然后兴冲冲地去找江澄。他进了屋,刚喊了一声江澄的名字,一张笑脸还没挂上就僵了下来。

 

屋内江澄负手而立,身侧一人白衣玉面,正是姑苏的含光君。

 

蓝湛浅琉璃色的眼瞳在看见魏无羡的下一瞬就亮了不少,但他还在想着要帮魏无羡做戏,所以并未出口喊他名字,只是走过去语气极其柔和地说,“我来接你回去。”

 

魏无羡还没做声,倒是江澄先抬眼打量了一番他难得规整的模样,然后意味不明地冷笑了两声。

“滚,”江澄收回了目光,“以后别让我再看见你。”

 

魏无羡前一秒脑子里在想些什么已经不重要了,他只知道江澄赶他走这件事让他莫名其妙地有些恼火。他无视了一旁要牵他手的蓝湛,几步过去拽住江澄的手腕,“我来找你看灯会,话都没说一句你就要赶我走?”

 

江澄愣了一下,然后甩开他,“起开,你家好道侣来找你了,你还在莲花坞做什么?”

 

“他来找我是他的事,”魏无羡追上去,“凭什么他来找我我就要跟他走?”

 

“凭他是你合过籍的道侣,这都不够吗?”

“早就和离了,我既从蓝家出来,就没想着回去。”

 

江澄听完却只觉得好笑,“那是,谁能留得住你?你一向都是想来就来想走就走的,从前我留不住你,如今蓝湛也一样。你不愿回蓝家是你的事,江某管不着也不想管,只是从今天开始滚出莲花坞。”

 

“你又要我滚?”魏无羡问,“我今天到底哪里惹了你这个祖宗?我从没想过离开莲花坞,我今日不过是来找你看灯会,你怎么非要赶我走?”

 

“从没?”江澄冷哼一声,“你敢说你不是把我这儿当成你无处可去的暂留之地吗?你又不是没手没脚,想走的时候我还能拿根绳拴着你不成?”

 

魏无羡更加窝火,“走?我要是想走,留得到现在?你若不信我,不如现在就砍了我双手双脚,丢到柴房里让我自生自灭算了。”

 

“你觉得我不敢动你是不是,”江澄攥住他衣襟,“魏无羡,我要是想这么做,十几年前你根本上不了乱葬岗,也当不了劳什子的夷陵老祖。你现在是又活了一次觉得无所谓了是吧,你尽管在这里闹,明日我就找人废了你,丢到外面去喂鱼。”

 

江澄骂完觉得痛快了不少,一旁的魏无羡却忽然哑了声音。他余气未消,只当魏无羡是理亏才不说话,索性也不再管他,松了手转身就走。

 

魏无羡却在后面喊住他,“江澄,你早知是我,对吗?”

 

江澄停住脚步,这才反应过来自己方才情急之下都说了些什么。事已至此他也不愿再做什么掩饰,头都没回,只说,“我虽从未见过莫玄羽,却也听说他只是疯癫了点而已,倒还不至于不要脸到你这个地步。”

 

魏无羡顿了顿,问他,“因为我是魏无羡你才要赶我走?”

 

江澄终于回过头一拳打在他面上,“要不是因为你是魏无羡,单凭翻莲花坞的墙这一条就够你死上好几回了。”

 

魏无羡像是感觉不到痛一样,抹掉嘴角的血又慌忙去捉江澄的手。江澄最是嘴硬,魏无羡同他吵了这么些个来回才听见这么一句软话,他生怕再不快点抓住,江澄就又变成了往日里那副严丝合缝的模样。

“江澄,”魏无羡问,“你既然不是想赶我走,又何必这么生气。你这么生气,是不是因为怕我走。“

 

这次轮到江澄说不出来话了,他瞪了魏无羡许久,最后也只憋出来一句干巴巴的死开。说完他又把魏无羡甩开,头也不回走得飞快。

 

魏无羡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却无声地欣喜起来,他想,原来江澄一直都没变,还是跟从前一样心肠软,面皮薄,经不起一丁点儿直白的撩拨。他若早知道如此,当初重逢时又何必怕对方,害得他们两个人差点成陌路。不过还好,还好他又回来了,还好江澄还愿意留他。

 

魏无羡正打算去追江澄,又不防被蓝湛喊住。他几乎都快要忘了蓝湛还在一边,回头的时候不禁有些心虚,看着对方失落的神情更是半晌都说不出一句话,跟方才同江澄吵架时的模样判若两人。

 

蓝湛看出了他的窘迫,也没有相逼,只是轻声问他,“ 不回去了吗?”

“抱歉,”魏无羡苦笑了下,“我已经到了。”

 

于是蓝湛就懂了。他的家训并不允许他做出强迫别人的事情来,所以他在离开前,也只说了句珍重。

 

魏无羡目送白衣消失在视野里,然后轻快地转过身朝江澄离开的方向跑过去。其实江澄已经走了有一会儿了,魏无羡知道,他现在跑过去也不一定能追得上江澄。但是没关系,他想,左右他都要在莲花坞消磨掉剩下的命数,江澄心软,他总能追上的。

 

后来一个极其平常的日子,江澄终于松口,补上了他们没看上的那场灯会。

 

月亮爬到正上空时他们自集市上回来,魏无羡拎了两坛酒,非要同江澄去房顶上喝。江澄耐不住他纠缠,几番拉扯之下还是同意了。魏无羡看起来兴致很好,话都没说几句只一个劲儿地喝酒,很快一坛酒就见了底。

 

江澄瞥了眼他醉眼迷蒙的模样,颇为嫌弃地说,“别喝了,我们还没到不喝酒就没法说话的地步吧。”

魏无羡就笑,问,“怎么我干什么你都知道我在想什么?”

 

江澄没回话,自顾自地开了自己手里的那坛酒。

 

魏无羡也没有一定要问出个答案。他安静下来,枕在手臂上看江澄的侧脸,很留恋的样子。江澄头都没抬,骂道,“别看了,恶心死人了。”

 

喝进嘴里的酒终于发挥了些作用,魏无羡突然大胆起来。他没有收回视线,反而又朝江澄靠近了些,极其缓慢地说出了自己最初的那个设想,“江澄,我并不想骗你。我只是在想,我这辈子如此伤你,你会不会宁愿我从未回来过,干脆在十三年前就灰飞烟灭算了。”

 

江澄顿了一下,问,“你就是为了这个才假装自己是莫玄羽的?”

 

魏无羡很诚实地点头。

江澄抿着薄唇看了他一会儿,提起酒坛仰头朝着月亮灌了口酒。

 

“你还是活着好,”江澄说,“像你这样的祸害,死了埋到土里是要烂土地的。”

 

魏无羡听完捂着肚子笑起来,笑得眼泪直流,然后他坐起身紧紧抱住江澄,说,“果然你还是想我活着。你想我活着,我就不死了,我跟你活一辈子。”

 

他说完这句话,就躺在江澄肩上闭了眼睛,一副醉到睡不醒的样子。江澄喊了他几声他不应,也就懒得推开他了,一个人慢慢喝着手里的酒看月亮。这样的日子从前也是有的,只是太久远了,江澄竟觉得有些陌生。

 

如此喝没了半坛,江澄就把酒放到了一边,没再拿起。他无奈地想,只要魏无羡在身边,他总是喝不尽兴的。谁叫魏无羡这人一旦沾了酒就停不住手,每次都要喝个大醉。可他们两个人中间总要留一个清醒的才行,不然岂不是连家都回不了。

 

想到这里江澄才发现,不知是命定还是人意,他和魏无羡总是绑在一起的。

“魏无羡,”江澄突然叹了口气,“你要是就那么死了,我岂不是像个笑话。”

 

这话刚说完,江澄就感觉到魏无羡靠在他颈窝的脑袋微微动了动。“别装了,”江澄忍不住骂他,“一坛酒可灌不醉你。”

 

魏无羡不愿起来,反而又抱他抱的紧了些。

“江澄,”他问,“我这辈子从未跟你说过什么体己话,你怎么反倒对我越来越好了。”

 

江澄白了他一眼,“我从前也待你好,是你自己瞎了眼。你从前也没说过什么体己话,我不照样跟在你后面收拾烂摊子?我早就想明白了,我是上辈子欠了你什么债,这辈子是该还你还到底的。”

他停了停,又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所以,别哭了。”

 

魏无羡依旧死死抱着他,未曾抬头,也不再出声。

 

魏无羡又继续在莲花坞混日子,像从前一样,逢人就说江宗主是他的如意郎君,说他一见倾心,再见如故,所以下定决心这辈子都赖上江澄了。

 

有新来的门生不知谁是莫玄羽,也没听说过夷陵老祖,只见他一副笑相觉得亲切,就大着胆子问他是谁。魏无羡想了想,又笑起来。

“告诉你个秘密,”他说,“你们宗主啊,管我叫师兄。”

 

这话刚说完,小弟子还没来得及反应,就看见眼角余光掠过一袭紫衣。他一个激灵,转过身要作礼,方才跟他说话那人却先他一步喊住了江澄,然后兴冲冲地跑了过去,拉着他们宗主笑得一脸谄媚。而宗主虽然面上皱着眉,却始终都没有甩开他的手。

 

待二人走过,小弟子才撇了撇嘴。

师兄不知是不是真的,流氓倒是做不了假。

 

他年纪小,玩心大,自觉发现了什么不得了的秘密,慌慌张张地跑出门去,打算告诉平日里的玩伴,说莲花坞里有个疯疯癫癫的流氓,满嘴胡话,还偏偏缠着江宗主,好不要脸。

 

云梦街头熙熙攘攘,集市上做着小本生意的人见日头西沉,开始懒懒散散地收着门前的摊位。小弟子穿过街市,跑过石桥,正好瞧见将落的斜阳照着莲花湖里垂着头的藕花,给已经要枯萎的残瓣镀了层金边儿。他停下来,裹了些潮意的风便直直扑到他面上。


一旁靠岸的船夫放下了手里的桨,叹道,正是摘莲蓬的好时节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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